青春故事汇•师长篇(二十七)

发表日期: 2015-04-04 | 文章作者:

月光奏鸣曲
马东风

作者简介:马东风,1958年5月生,男,教授,博导,山东微山人,1978年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学院艺术系音乐专业。1978-2003年在曲阜师大任教,2003年调入徐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。先后主讲过和声学、配器法、作品分析、音乐教育学、音乐教育史等课程,主持省部级项目多项,获得省厅级以上的科研、教学奖励16次,在CSSCI等核心期刊上发表文章186篇,出版专著15部,现任江苏师大音乐学院院长。


路德维希·凡·贝多芬,创造了世界艺术史上不朽的纪念碑式的作品。他的九部大型交响曲,谱写了英雄的生活,同时,也显现出他本人那巨人般的英雄性格。我,虽然算不上音乐大师或者贝多芬式的英雄,但我有我的悲苦辛酸、童心乐趣、曲折成长、成功欢乐、生活之爱,也有筋骨、热血和思想。在此,我借用贝多芬创作的32首《钢琴奏鸣曲》中最著名的《月光奏鸣曲》作为本文标题,并引申出《悲怆》、《黎明》、《暴风雨》、《热情》等四首奏鸣曲,作为我四段生活经历的象征。

一九八三年仲秋,第二届“泉城之秋”音乐会开始了。大厅里,舞台上灯光如昼,徐萍同学正在演唱歌曲《家乡美》。甜润的歌声在飘荡,随即静寂、掌声、谢幕。在后台,一个人却偷偷地洒下了泪水,不是痛苦,而是欢笑。社会是公正的,只要是强者,是生活的热爱者,生活总会对你露出笑颜的。他已不再是那个被赶出校门的独身牧羊的娃娃了,而是一名大学教师、歌曲作者。而那个人,就是我。不久,济南电台、山东人民广播电台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相继播出这首歌,上海唱片出版社灌制了唱片,山东文艺出版社也把它收入《我为泉城添光华》歌曲集里。《家乡美》像生了银色的羽翼,在祖国秀丽的田野上飞旋,在人们的心灵里鸣啭……

曲阜师院座落在鲁国古都西郊,阡陌沃野,三面围绕;柏墙、藤萝、花丛、法桐、白杨,绕着大楼、平房、操场、旱冰场、手球场、花园,织成美丽的图案。三十年的建设,新旧建筑杂陈,老中青教师相继,规模宏大,人数众多,成果显著。在老宿舍区的一间青瓦灰砖平房里,住着我的一家。母亲、妻子、儿子、侄女,床、沙发、书橱、桌子、炉子、电视机、电风扇、录音机,占据着16平方米的房子,来了客人,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,只好让家人出去。脸盆架则常年摆在室外,就在这样的地方,我谱出了《家乡美》等一百多首歌曲和几十首器乐曲,写出了几十篇理论文章,编订了五、六本试用教材,整理了一本本的备课笔记。白天无法工作,只好晚上工作到两三点再睡,苦吗?我却以为很甜,比起童年、少年的时光,累,却充实;苦,却幸福。

难忘啊,那时光。童年、少年,十几年的岁月。

当我正在享受那幸福生活的时候,忽然,父亲成了走资派,被捆绑批斗,火烫棒打,劳动改造;母亲也被人变相地开除了公职。他们原本是好人啊,到山海关、南京逃荒流浪,在码头找活,在厕所栖宿。解放了,父亲在微山湖南阳岛上有了家。之后,他又当了乡秘书,上了党校,做了公社书记,他和妻子的心中只会充满感激,怎么会一下子成了反党的走资派?我不理解这些,只能忍受那无由的凌辱和悲伤。父亲终于回来了,可人已变了形。他默默无语,拉沙,做活。回到家里,他取来二胡,木呆呆地望着前方,拉动琴弓,在这段日子里,我也偷偷学会了拉二胡。有一次不小心把琴弦弄断了,我便躲到野外。但父亲却没有呵斥我,抚摸着我的头:“做人就像拉琴,心纯才能音准,这一辈子决不做伤害人的事。”

我被学校开除了,只能孤零零地带着羊在湖边放牧。一个孩子,一群羊,相依为命,一天里我只能寻找芋头充饥。造反队又把爸爸抓走,还踢伤了奶奶,妹妹也被摔到邻院。一切的残暴,都呈现在我当年小小的心灵面前。我坐在湖边,眼望粼粼的湖水,一股愤慨、悲伤、孤独的情绪,涌上心头,搅动着、翻腾着。我解下背上的二胡,略定神片刻,拉动琴弓,二胡的共鸣器里便回旋着悲愤孤寂的琴音。这时,我已能根据自己的心情和想象,自由地奏一些乐句了。

形势稍稍好转,我又上学了。在高中,“右派”李广彬老师看中了我,把我吸收到校宣传队里,也是在这里,我系统地学习了音乐知识,在音乐的海洋中开始用尽全力艰难地游渡。

十六岁,我从高中毕业了。

毕业后,我在林场看果园,又到煤矿去挖煤,还在机电工区做过团的工作。

父亲被“解放”,恢复原职,不久升任了县政治部主任,当时,县委书记、副书记有的病了,有的不能工作,他是实际上的一把手。他已无暇顾及我了,要平息武斗,解除掌握在造反派手中的枪支,清除武斗时埋下的地雷,还要发展生产……然而,命运给他的时间不多了,被打断了肋骨的他很快在地球上消失了,遗留下的只是两个纸箱。

我只得顽强地学习,组织文宣队,办黑板报。就是这样,生活,在我的手下渐渐有了起色。

“爸爸,”一个不清晰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,儿子正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边,撼着我的腿,让抱。我也只好放下笔,把儿子抱起来,父亲的感情在胸中荡漾,我一连给了儿子几个响吻。我爱儿子,更爱生活。在我的声乐作品和器乐作品中,而这种对生活的爱,对爱情的向往,无不强烈的表达着。我的爱情生活就象贝多芬的“月光奏鸣曲”——这部“幻想曲”式的奏鸣曲中那朦胧的意境,仿佛是人们在宁静的夜晚浮想联翩。三个紧紧相连的乐章,就像是我爱情生活的三个阶段的伴奏。

第一乐章:钢琴在分解和弦式的三连音音型的衬托下,轻柔地奏出了第一部分的主题,看似一曲温柔的吟唱,却蕴含着悲伤的吟诵和阴暗的预感。当我在机电工区正工作的时候,父亲的死讯传来了,不久,妈妈也病倒了。这时,不久前为父亲开车的司机来了,我想搭乘他的车去看望妈妈。“不行,我这车是拉人的。”司机一甩车门走了。这句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颗冰雹打在我的头上,我一下子懵了,一颗稚嫩的心灵怎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,我哭着跑开去。在一口废井边,哭泣、徘徊,我是曾见人从这口井里抬出过残缺的尸体,只要一纵身,二百米……一个姑娘,突然跑到我面前:“东风,我有一支歌唱不准,你教教我吧。”她,我并不熟悉,只知道叫王琳。一个陌生的姑娘叫自己帮忙,怎好拒绝呢?我抹去了泪珠,姑娘在旁边走,像没有看见我抹泪的举动。我们过去从没有交谈过,也没有交换过目光,现在却走在一起了。后来我才得知,她在机电房里值班,早就注意到了我的神情,便托故来叫我,没有父母的她和刚失去父亲的我倾心交谈,理想的火花、未来的憧憬、现实的痛苦、生活的乐趣,在我们的话语中流淌。后来,我们就不再说话了,只有目光,还在激动地述说着。

一九七六年,我顶着扣式资、除名、不开介绍信的压力,报考了曲师院艺术系,并且以高出同期考生一筹的成绩考中了。按照公社的规定,我在毕业后还要回到那没有固定职业的乡下去,王琳忍痛与我分手了。我能怨她么?她曾给过我多少爱和信任、生活的勇气、坚强的信念……在田野上漫步,我循着田埂走着,回忆着那初恋的时光,我也曾无数次地歌唱“美丽的哈瓦娜,哪里是我的家?明媚的月光照心窝,门前开红花……”全部的柔情和思念,都从手下的黑白键上流了出来。我在心里不停的默念着,但愿我的每一个音符,都如同你的歌喉;但愿我的每一组旋律,都回荡着咱们的心声。

我疯狂地学习着,珍惜每一寸光阴。钢琴、风琴、小提琴、单簧管;乐理、作曲、和声、管弦乐法无所不学。七八年,毕业了。八三年,我从天津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归来,登上了讲坛。

在曲师院学习那两年,一位姑娘悄悄来到我的身边,我俩被指定用同一架手风琴,姑娘总是谦让着,让我多练,她则抽空练习。我们的爱情,如同水入山涧,渐渐地进入了成熟阶段,犹如“月光奏鸣曲”从小快板进入快板。一九八○年,我们结婚了。小家庭的生活,在演奏着新交响曲。我们不像有些家庭那么阔绰,常常因为我买了不少的书而经济拮据。在天津学习的时间里,家里只留下十五元的生活费,而我,一块甘蓝咸菜吃了七天。

我在生活的道路上快步跑着,在生活的大钢琴上,用全部的身心弹动着那巨大的黑白键,努力弹奏出雄浑瑰丽的奏鸣曲。

我真正的音乐研究,是在占有了大量材料以后开始的。广泛学习,积极发现问题,是我的进取武器。在教学中,我发现有些教科书的写法不妥,概念不严密,便写成文章,阐述自己的见解,寻找空白进行研究,这也使我获得了一定成功。

周文中是当代世界著名的美籍华裔作曲家和教育家。在《当代作曲家周文中及其作品》发表之前,国内还没有对他作过系统的介绍。周文中教授出生在曲阜,现任哥伦比亚大学文学院主任,音乐教授。他的大型管弦乐,是以中国传统的旋律风格为基础,与印象派的管弦乐手法及和声特点相结合,体现出中国传统的作诗、绘画、书法的精湛技艺,表现出他的哲学和审美思想。他对祖国民族音乐研究之精深,对西方音乐手法掌握之娴熟,使他获得巨大成功。他的作品已被世界所公认,他的名字也早已闻名于世。他的《山水三景》、《变》、《渔歌》、《柳色新》、《飞草》、《韵》、《花落知多少》等作品,被乐评家公认为“集古今中外艺术于一炉,兼备东西文化之优点”。有关周文中的材料,我在用心收集、运笔成文后,寄给了他本人。周教授将修改稿寄回,并附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。信中说:“你们的热情来信,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,在此祝愿家乡的文化蒸蒸日上,并祝愿二位先生对家乡的音乐事业做出更大贡献。”来信给了我以极大鼓舞,在重新润色了文章,投寄给杂志社,次年便发表在《音乐生活》上。

对生活的热爱,我的“热情奏鸣曲”成为无休止的乐章,在我的心中,装满了祖国的音乐研究和教育事业。

有关贝多芬和他的作品这一章是《西方音乐史》的一个重要部分。不用说他的九部交响乐和五首钢琴协奏曲,以及无数的其他作品,光是他的生活经历,便充满了曲折的传奇色彩,而关于贝多芬的传说更多了。在教学中,我一直巧妙地运用,把课上得生动活泼,深深地吸引着同学们。我曾在教学心得中说:“我不主张满堂灌,但我又想让学生多学点东西。我认为,如果在课堂上使每个学生都以为每个问题都完全掌握了,这是失败的教学。”因此,在课后我总是会留下一些空白,让同学们能够努力去填补,然后再作指导,使同学们进一步掌握这些知识。

这么些年,我没有忘记南阳的善良的人民,没有忘记那美丽的湖,没有忘记那里的山山水水,更没有忘记那里音乐上的贫穷。当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,有一年暑假,在自家院里弹奏手风琴。孩子们围着他,那望着锃亮的手风琴的眼睛,那想摸又不敢摸的神态,我至今忘不了。但有人说,农村的孩子根本没有音乐细胞,不会懂得音乐的。真的这样吗?中国的传统音乐不都是从劳动和生活中产生的吗?达尔克罗斯(瑞士,1865—1950)的体态律动学,不就是研究人们从生来就有的节奏中唤醒对音乐感受的学问吗?我下定了决心在农村孩子们身上试一试。八○年,我找到两个特别愿学琴的孩子的父亲,谈了自己的打算,踌躇之后,孩子的父亲同意了。买了手风琴,两个姑娘开始学习起来。琴比她们的上身还长,背着很重,夏天蚊咬,冬天手僵,她们没有停止过学习,有时为了纠正她们手的动作,我便让她们把手绑在椅背上。终于,她们含着泪挺过来了。有一次,两位姑娘来曲师院请教,我让她们弹奏了俄国“五人乐派”之一林姆斯基·科萨可夫(1844—1908)的《野蜂飞舞》,流畅的旋律如水草间的清泉从姑娘们手下汩汩流出,她们以惊人的表现力弹奏着那难度较大的乐曲。明丽的阳光下,野蜂在田野上飞啊飞啊,田野一片葱翠,缤纷的野花飘荡着诱人的芳香,野蜂用多毛的身躯取野花上的花粉,用长长的吸管吮取花蕊中的蜜汁,去哺育六角房中还没有成形的子孙。野蜂在田野上欢快地飞着,舞着……琴房内外挤满了人,他们惊讶、感叹,这两个小小的姑娘何以有如此娴熟的技艺,她们对作品的理解是如此贴切,真挚的感情充盈其中,她们已经压倒了在场的大学生。这些事迹曾在《济宁日报》、《大众日报》、《山东画报》上刊载过,但我不是愿出名的人,我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写在报刊上,当提到那位教师时,只让他们说是曲师院的一名学生。

之余,我还帮助煤炭部门的宣传队排练节目,使他们在全国煤炭系统的文艺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。

从悲怆的童年到多难的少年,既受过凌辱,也得到过月光下温馨的爱,从黎明前的黑暗到暴风雨的洗礼,来到了春天的热情阳光下。经过磨难的心,变得明朗了,不再担心自己的命运,只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。我期望着用自己的博爱之心,谱写着春天的旋律,用自己充实美好的心灵,延续着更美好的乐章。

奏鸣曲在继续奏响,在奏响……


  编辑:李屹圆